【原创】侠之大者(2005江西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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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戴着笠的蒙面人一直坐在那里倒酒,一壶接一壶。

他身边的地上被一壶一壶的酒洇湿渗在泥土里,店小二坐在柜台里给我温了一壶黄酒,手在忙着嘴也不闲,捏着气音跟我说到,那人有点毛病。

哦?我说:给我拿碟茴香豆吧,听故事怎么着嘴里也得嚼点什么。小二白了我一眼,回手拿了一碟茴香豆给我。在递给我的时候抓了好几颗,塞进嘴里嚼的嘎巴嘎巴直响。

我又不是不给钱,我想。

小二呲了呲牙,我看见他牙上粘了茴香豆的碎屑。

他啊,每个月的初七、十七、二十七三天,都来我们店倒酒。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或是做什么法术,他从来不跟我们多搭话,每次见到他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上酒。

我挑了挑眉,拿起一颗茴香豆塞进嘴里。之后呢?我问,小二摇了摇头,把黄酒壶递给我,说,他也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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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在长衫上擦了擦,端着茴香豆拎着酒壶,直接坐到了他的旁边。求知心切嘛,我想。他似乎并没有理我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倒酒,我看见他流了眼泪。

这种人的嘴巴并不难撬开,我呷了口温酒,把茴香豆推给他道,压一压眼泪吧。

他抬起头,我看见他额上纵横的皱纹。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三杯黄酒进肚,他才蹦出一句,谢谢。

店小二瞪大了他那双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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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大侠,他突然说。

什么意思?字面意义上的大侠?还是别的什么?我“嗯?”了一声,他看我不信,只是摇了摇头,拎过我身边的酒壶给我倒了一杯。

先别急着不信,他说,你听我跟你说。

我见过喝高了酒开始吹牛逼的,也见过走形式喝酒认真吹牛逼的,今天倒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连形式都不走直接开始吹牛逼的。

我向他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开始讲故事。

虽然我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把他当吹牛逼的反面教材讲给那些来找我抄字的孩子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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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当时也是在酒馆,不过不是一壶一壶倒酒,而是一壶一壶的喝。

也不是在这江南柳城,而是在大漠。

旁边特别热闹,他说,胡人当时正要掳我身边那小娘,小娘连哭带喊,特别热闹。

说到这他咂咂嘴,跟我说,那天的酒倒是不如今日的酒好喝,不过那是在戈壁,姑且原谅它罢。

你当机立断拍案而起,就英雄救美人了?我捏起一颗茴香豆塞进嘴里,这种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我都懒得听懒得讲了。光是强抢民女这一题材我就听过一箩筐。

他听见我问这话,愣了半晌,才说,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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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大侠你没搞错吧?我问,小娘被强抢你都不救?

他抬眼皮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又往地上泼了一杯酒。

没救,她当时就死了。胡人想把她掳回去做小妾,她抵死不从,当时就被捅死了。

我愣在了那里。他又给我倒了杯酒,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呕哑嘲折,像是没牙老太太拿嘴喘气时漏风的声音。

唉,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我抬了抬杯子,随后将酒一饮而尽。

那是我的妻,他说,那是我的妻。

事情逐渐朝着令人迷惑的方向发展,我想。

我差点没想把酒喷他一脸。

大侠个屁,窝囊男人。

他死后一定在他那亡妻面前,连半点脸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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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酒杯里都是血。

妻子瞪着眼睛倒在了血泊里,他按着剑却只是按着剑。

那两个胡人摸着胡子笑得极其猖狂,他知道他不能冲上去为妻子报仇,甚至不能在那两个胡人身上留下一丝伤口。

皇帝昏庸,佞臣当政,国库空得比他那钱包还干净。他知道,如果在这个本国的驿站与这两个胡人发生冲突,那这仗恐怕就免不了要打了。

他们打不起。

更何况那两个胡人的装束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驿站的每一个人:他们是胡地的兵。

要是真的伤了他们,死的就不仅是那两个兵或者他自己。

而是这大漠城里的百姓。

胡地屠城的传统,这大漠城无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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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吃饱了酒,摇摇晃晃正欲出门。

这些狗贼,杀人如麻剽掠世间,该死!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其中那个身材高大的胡人突然回头,腰上的钢刀出鞘,还沾着血直接砍到了胡杨木的门框上。

谁说的?刚才是谁说的?

没人站出来。说话的长衫少年低下头瑟瑟发抖。

噢——我看见了,是这位小公子吧?

他们狞笑着把那位说话的长衫少年拎鸡崽子一样拎起来,举高摔到地上。少年的头撞破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倒在地中间。

没人敢扶。

我一定向将军禀报,中原人忒不知好歹。你们就等着我领兵过来,一位一位砍了你们的狗头!届时诸位可谁都跑不掉。

他们转过身收刀走出驿站,笑声极其嘹亮。

那位少年终于颤抖着呜呜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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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剑追了出去,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

没走出几步,胡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你跟我们跟了好几步了,你想干什么?

是吃饱了逗小孩的语气,他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道,

你们刚刚杀的那小娘,是我的妻子。

胡人哈哈大笑:我们就杀了,你难不成还想找我们报仇?

他没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剑鞘。他能感受到鞘里的剑铮铮嘶吼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啊不共戴天。

你是个勇士,比那要尿裤子的白面书生好的太多。胡人拊掌大笑道,你若归顺我们,我定会给你一个极好的官职,让你不缺美色不缺钱财,如何?

他摇摇头,我请求你们,莫要挑起战争。

突然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黄沙迷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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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胡人强制地按着肩膀跪下,但是他的头高昂着,眯着眼睛像是在看极远处的太阳。

我们随时就可能杀了你,那高大胡人抽出了刚刚钉门框的刀架在他颈间,问道,你不反悔?

反什么悔?我的一命若能换双方止战,那该多么值得。

胡人突然抬起手,刀背拍了拍他的脸:你不像是中原人,倒像是我们胡地的汉子。

我们中原人,更多的也是和你们一样的好汉。

胡人哈哈大笑。

我们不反映将军也可以,但是你总是得付出点代价来。

手起刀落。

胡人拖着刀走了,留着他跪在黄沙里。

他跪在那目送着两位胡人离去,像是一桩雕塑。

血染黄沙。

日头西斜,天边弥漫开来只有大漠才能看见的锈红。

他终于用鲜血饮饱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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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在了那里。

半晌,我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倒了那壶黄酒。

你是真的大侠,我说。他只是笑笑,捻了一颗茴香豆塞进嘴里。我走了,他说,今日与你一见,也算是一桩缘分。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我伸手要去拽他,却只捞到空空一条袖。

你说?

你这条胳膊,换的是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突然笑了。

可能,是大漠人的命,是我的亡妻,也可能——是我身为大侠,最后一点脸面吧。

那你当时为何要跪?

人民都守不住,那我还要这膝下黄金作甚?

他笑着走出了酒肆,在经过那曲尺柜台时随手扔下了一吊铜钱。

我看见他刚刚坐的凳子上那一把锈剑。剑上是两行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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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锈剑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想他死后在那亡妻面前,一定是极有脸面的。

我摸出几枚铜钱扔到了柜台上,店小二摆摆手,拿出刚刚大侠留下的铜钱也给了我。

请务必帮我转交给他,他不是不正常,他是真正的大侠。

我出门去寻,却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甚至没看清过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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